初遇
「樓碧兒..！妳在哪兒?」烏明．巴古爾[1]沿著古白楊溪尋找。這幾天是狩獵祭，古白楊社的頭目和社丁來訪，應去年的約定，今年兩社共同舉行狩獵祭，姆姆交代狩獵祭期間不可以單獨遊蕩，姐姐就是不聽，尋人任務又落在年紀最小的他，他應該跟其他男孩一樣學習宰殺及分割獵物，為什麼叫他找人?「姆姆，為什麼要我找?為什麼不叫哥哥魯欣?」姆姆竟然說：「你如果連姐姐也找不到，還想追什麼獵物?作什麼勇士?」..想到這就氣，樓碧兒又不是山羊!
他氣憤的拿了塊石頭用力拋出，沒想到石頭卡在樹上，倒把樹上的果子震了下來，紛紛落到他頭上，疼得他唉唉叫。「哈哈哈，烏明..你!」坐在岩石高處觀察很久的樓碧兒忍不住大笑。
「啊..啊..痛!」幾聲的哀嚎和物體碰撞聲，緊接著是物體滑落入水的聲音嚇著兩姐弟，樓碧兒朝聲音方向看，下游溪流似乎染了紅，「啊..烏明..快!」話還沒說完樓碧兒已經奔躍幾顆大石至下游處，望著染紅的小潭圍著一個載浮載沉的男孩，男孩頭上冒著血且往潭底下沉，而ㄧ條錦蛇緩緩游開，更怪異的是ㄧ隻手掌大小的小白猴驚恐的吱吱叫，雙手不停抓著男孩的頭髮，像是要將男孩叫醒。
樓碧兒ㄧ躍而下，溪水冰冷刺骨讓她不禁起了冷顫，沒多加思索，她游向男孩，ㄧ手環抱著他的胸、ㄧ手划向岸邊。趕來的烏明看傻了眼，但樓碧兒已顧不得男女之別。「快..烏明..快找達瑪來!」樓碧兒邊喘邊說，烏明轉而往巴托諾夫社方向跑去。樓碧兒努力將男孩拖離水面，然後尋著溪邊的蓼葉，用石子敲碎，敷在男孩頭上的傷口上，姆姆說過這個草可以止血，然後就靜靜的陪著他和已趴臥在男孩胸前的小白猴。她打量著男孩的面容、服飾和身上的小配刀，或許體力用盡，或是體溫流失..樓碧兒眼皮沉重了起來，昏昏睡下。
[1]烏明．巴古爾是巴古爾．畬令之次子。
「莫那[1]..莫那!」..「樓碧兒..!」，天色漸暗，霧氣波波襲來，ㄧ群人沿著古白楊溪尋找著。「在這..孩子在這!找到了!」雅部和巴古爾循聲奔去。雅部背起了男孩笑著說:「唉，莫那真的是管不住的飛鼠，叫他在社里好好等著,硬要跑出來!」巴古爾則臉色難看，他脫下了身上的斗篷圍著樓碧兒，抱起失溫的她，對著烏明勃然大怒：「烏明，你怎麼照顧你姐姐的，家裡的女人沒照顧好是太魯閣男人的恥辱!你懂嗎?」要不是還抱著樓碧兒，巴古爾早就一腳踢了過去。烏明不敢注視父親的眼光，低著頭緊跟著父親的步伐。
莫那掙扎著快被溪水給淹沒了，失去意識前一個水汪大眼的女孩出現在水面波紋上..莫那望著水面上的女孩..「莫那..莫那!」熟悉的聲音傳來，拉娃．貝當[2]擔憂的輕喚著兒子，這孩子已經昏迷了兩天，她從回古白楊社的社丁那知道消息，便拜託巫醫從古白楊社趕來，行了殺雞放血、祈福治療的儀式，也該醒了。
莫那緩緩睜開眼睛：「姆姆..有一個女孩..」「姆姆知道..還好樓碧兒救了你!」拉娃說著。原來莫那跟著父兄及社裡男人一起到巴托諾夫社，雅部要他在社裡等著，但莫那卻偷偷尾隨，男人們腳程快，一會便消失在起霧的山林，莫那循著原路轉回到古白楊溪，卻不小心被蛇咬傷跌入溪裡撞到了石頭。
門口一個女孩先是探探頭，見莫那醒著便走了進來，她肩上坐著小白猴，手上的藤盤放著烤熟的山羊肉與地瓜。樓碧兒:「姆姆要我拿進來給莫那!」。這就是水紋上的女孩!莫那感到驚喜。小白猴一看到莫那便興奮的跳到他的身上，「豆子!」莫那開心的撫摸著它。樓碧兒：「喔!原來它叫豆子啊!」莫那：「嗯，我發現它的時後小的像豆子一樣，我達瑪說應該是顏色跟其他猴子不一樣，被棄養吧！妳不覺得它特別小嗎?」忽然豆子跳到樓碧兒過腰的髮尾．從髮尾攀爬到她頭上。「唉，唉，唉，豆子這幾天真的把我頭髮當神木的樹幹一直爬!」樓碧兒歪著頭頂著亂髮又無奈的表情惹得在場的人大笑。
幾日相處，莫那和烏明同齡層少年間建立起深切的情誼，互相交流著父親傳授的獵技、禁忌和對大自然的想法。而莫那始終對著樓碧兒有難以言喻的情感，樓碧兒不知怎也順理成章地作了豆子的保姆。又過數日，雅部從古白楊社來接回妻兒，一片歡欣的氣氛下，唯獨莫那注意到樓碧兒的沉默。
「樓碧兒，樓碧兒!」見她不理，莫那索性把坐在肩上的豆子一條腿抓起倒掛在空中搖晃，搖得豆子嚇到吱吱叫。樓碧兒趕緊搶過了豆子，心疼的抱在胸前，瞪著莫那的大眼泛著紅。莫那假裝沒看到說著：「豆子幫我照顧，我會常來看它!」接著不等她回應便奔跑離去，樓碧兒緊緊抱著豆子看著莫那的背影，淚中帶笑。
[1]莫那．雅部是雅部．諾明幼子。
[2]拉娃．貝當來自Kbayng群6社之1的玻卡巴拉斯社，頭目烏茂．貝當之妹。
狩獵勇士
莫那緊張的在木床上輾轉難眠，他思索著明日的入山路線，在腦海裡搜索著這幾年下來學習的經驗，河川交會、山脈走勢、月亮及星星出現和消失方向、父親所教導判斷吉凶的方式和禁忌。明天是他第一次參與部落的獵頭祭，今年小米豐收，依照傳統，必須舉行獵頭祭併同新榖貢獻祖靈，部落才能獲得祖靈的祝福與靈力，使部落獵事順利、土地豐收、子孫平安繁衍[1]。
他的雙手必須染血，只有染血的「狩獵勇士」才配在臉上紋上族群的標記，獲取進入彩虹橋的資格，死後與祖靈團聚..他想著想著，腦海浮上樓碧兒可愛的笑臉..意志更加堅定。在微弱星光下，一名長者緩緩入屋慈祥的望著他，瞬間覺得身體好輕[2]，沉沉入睡。
清晨，天未明，巫醫為出獵的勇士誦念祭詞，並將雞血一一抹在他們的配刀上，以傳遞祖靈的靈力。儀式完成後，20位青年分批向不同的獵區。莫那一行人一出發即遇見sisil鳥在前行的路上由右側向左側飛去[3]。數人沿著瓦黑爾溪、華綠溪，攀過畢祿山，再循著碧綠溪和合歡溪交界北行，沿途依山、河、天象及sisil鳥的預兆行事，幾日後終於平安到達梨山山區。他們又在山區躲藏數日，準備伺機行事。
嘶…嘶..黑暗中，莫那聽到有人靠近的腳步聲，猛睜開眼，刀刃正朝他揮來，他反射性的用胸前的配刀一擋，同時用雙腿用力將眼前黑影踢開。敵人的刀峰順勢劃過他的肩膀，血液從肩口噴落，敵人也瞬間倒地，在敵人還不及反應前，莫那緊接用力將刀把一揮，斬下了敵人的頭顱。
「快醒!敵人來了，快醒!」莫那吼著，緊接著雙方激戰，莫那看到同行夥伴被敵人壓倒在地，又趕緊把配刀往敵人拋射，敵人瞬間中刀倒地，在敵人試圖起身前，莫那再度抽起配刀砍下敵人的頭顱。其他敵人見到莫那已連砍2人，紛而逃跑。莫那擔心敵人就近回部落找救兵，且已完成了獵首任務，便帶著眾人看著星象循著原路疾回古白楊。
返途兇險，追兵在後。天亮時，他們沿路尋著蓼葉止血，用粗葛藤治療傷口，渴了飲用溪水，此外不敢稍有停留，直到到達了瓦黑爾溪上游，回到了Kbayang的獵場，眾人才敢減緩腳步。
「我是男人了!我終於是男人了!」全身傷痕累累，背著要獻給祖靈頭顱的莫那，望著原本被濃霧壟罩的魯翁山，隨著雨歇霧散隱隱而現的祖靈橋，激動的落淚。
拉娃連日擔心，她喜悅於莫那平安長成，即將要成為守護部落及獵場的勇士，又擔心這一行將永不復見。這幾日，各組青年有成功歸來的，也有收到消息再也回不來的，唯獨莫那至今仍無訊息。她手織著祖靈之眼的紅色菱形圖案，日夜不停的將憂慮及思念化作噠噠不斷的織聲，不顧手指的繭反復的癒合又出血，破繭滴落的血讓祖靈之眼更加鮮紅，她要盡快幫莫那織好獵頭服飾[4]，她的莫那一定會平安歸來。
[1] 傳統太魯閣按祭事行事，一年中祭事依序是播種祭–收穫祭–獵頭祭–狩獵祭(狩獵祭是全部落性的，將獵肉獻給頭顱，也象徵禁忌解除)。
[2] 傳統太魯閣族人依古訓及夢兆行事，夢見長者入屋、身體感到輕鬆是夢兆中的吉兆。
[3] 傳統太魯閣族獵人外出行事以sisil鳥作為占卜預兆(飛行的方向、聲音緩急)，由右向左飛去是吉兆。
[4] 獵頭服飾太魯閣語稱為「lukux slbuxan」，是傳統太魯閣族獵得人頭的男人所著白底、紅腰、紅袖、紅肩的服飾。
當獵首笛聲再次繚繞在雲霧飄渺的古白楊，慶賀著獵首勇士的歸來，拉娃的眼淚隨著破繭的血液滴到織品上。「姆姆..姆姆..是莫那..是莫那帶回了要獻祭給祖靈的禮物!姆姆..快來啊!」優利[1]飛奔而來通知母親，她興奮喜悅的聲音都可以蓋過獵首笛!
祭典進行中，部落族人一起同食共歡，將新穀與頭顱共獻祖靈，一起唱著，
你會喜歡這裡，我們部落很溫暖，請和我們相聚在一起，和我們的祖靈一起到彩虹橋，守護我們的獵場!…
莫那穿著母親新織的獵首裝，和其他成功獵首的勇士在眾人歡呼下接下由父親贈與的勇士刀[2]。接著勇士們將酒倒入所獵到的頭顱口中，並將混著血液從顱底流出血酒用竹杯接下，與頭顱共飲[3]。
半夜，莫那在酒後暈痛中醒來，原來這就是酒後的感覺!他走出戶外試著緩解暈吐，戶外一切歸於寧靜，只有高空星光依舊閃閃。莫那望著一望無際的星海，想著緊接而來的狩獵祭又將與巴托諾夫社共獵，很多獵前的準備工作必須進行。而還有一件最重要的事，就是他終於可以紋上民族尊貴的標誌[4]，想到這，樓碧兒的笑臉彷彿乍現空中。也不知過了多久，直到星星一一消散，東方的天空由深黑、深藍到染了淡紅，莫那才轉回家屋，卻又發現門口擺放的兩個頭顱似乎也若有所思地向著西方，一個嘴上的供俸的山肉還掉了下來，另一個臉頰則隱隱閃著淚光。「是想家了嗎?」莫那心想，他將掉下的肉拾起，再次放置在它口中，蹲坐下來，靜靜地和頭顱一起望著西方。
待續…
[1] 優利．雅部，莫那之妹。
[2] 傳統太魯閣族有頭目刀、勇士刀(成年獵首由頭目贈與，叫一般刀長)及一般刀。
[3] 此舉有招撫慰藉頭顱靈魂並確保日後獵事順利之意。
[4] 男善獵、女善織始能文面，亦代表著成人，能婚嫁。採文捨紋，乃採耆老田貴實說法。
關於作者：
Robiaq Umau(田雅頻)
來自布拉旦、新白楊部落。92年原特四等一般民政錄取，97年原特三等原行榜首。專長為語言政策推動，為原民會推動沉浸式族語教學幼兒園、族語線上詞典、族語E樂計畫起草承辦。111年政大民族系碩士畢業，論文為”從沉浸式族語教學幼兒園到族語復振”。另以記錄箭筍小農之”誰來採我父親的箭筍園”及以女性觀點描述部落演變軌跡之“河流悠悠”分別為第10、11屆原住民文學獎報導文學類首獎及小說類第二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