婚約
伊婉．耶建[1]細長睫毛下豔美如深潭的雙眼正仔細打量著樓碧兒織品的紋路，這一條一條細麻的織線距離、數量絲毫不差，配色雖較為傳統但紋形獨特，難怪小她兩歲的樓碧兒臉上已經有族群的印記，伊婉不覺讚嘆著：「真美，不過..這件披肩不會是給烏明的吧?」即將於明年狩獵祭後舉行婚禮的伊婉太了解織女的心境，每一件織品都藏著織女的心事與盼望，織得越用心，費的心思越重。樓碧兒則全心專注於伊婉帶來的各式織品，有的色系甚至是她一輩子都沒看過的。她對山下的一切如同這些織品，極度好奇又響往。
突然，伊婉翻出了一套完整的獵首裝，她故作大聲的說:「這是給誰的啊?」樓碧兒才紅著臉跟著堂姊搶裝，她這一緊張，更中了伊婉的猜測。樓碧兒瞪著大眼說:「給我!」伊婉非但不理反倒把衣服抱得更緊和樓碧兒玩著追逐的遊戲。「妳不說啊，我就拿去給妳姆姆，跟妳姆姆說，樓碧兒也想嫁囉!」伊婉就愛鬧著樓碧兒玩，尤其愛看她無辜大眼露出懊惱的神色。突然，豆子近身護主，拉著伊婉的長髮開始攀爬，惹得伊婉歪著頭、不敢動、嚇到花容失色，樓碧兒才趁機搶回獵首裝。難得看著一向美豔高冷的伊婉狼狽的模樣，樓碧兒趕緊叫了豆子，豆子立刻安分地跳到樓碧兒肩上，兩人相視，不禁大笑。
晚餐畢，樓碧兒帶著伊婉到社裡至高處，兩人依偎而坐，望著滿天燦爛又似隨手可得的星光。伊婉：「你們這裡的星海真美，好近，不像我們那裏，好遠。」「你們那裏不一樣嗎?我以為天際就是這樣了。但我覺得最美的是祖靈橋，偶爾在雨下的午後，祖靈橋就在散去的霧層中隱隱而現，有時在半山腰，有時在遠山。姆姆說，這是祖靈在看顧我們，以後我們也會往祖靈橋去!姆姆說，人活著一生，就是為了嚴守祖靈的規範以便能在死後通往祖靈橋而努力。」樓碧兒望著星海緩緩說著。伊婉：「我們離祖居地太遠．越來越難看到祖靈橋了。我一生沒有看過幾次。但是樓碧兒，妳知道藍藍的大海嗎?妳知道大海是太陽的家嗎?我每天都可以看到太陽從大海冒出來。早晨的太陽是平常看到的好幾倍，太陽剛昇起的時候，紅紅烈烈的，把大海和天空也染的紅通通的，有時是紅色、有時是粉紅色、偶爾也有五彩繽紛的色彩，美極了!」
[1] 伊婉．耶建是樓碧兒堂姊。母親為吉娃．畲令，年輕時遭古魯社搶婚嫁予耶建．拉航。
「太陽的家?大海?」樓碧兒默默念著，她疑惑著，這世上難道有比祖靈橋更美好的嗎?「姐..帶我去看!我今生一定要看到一次!」樓碧兒哀求著。「嗯，明年狩獵祭過後的婚禮，我會請姆姆一定要舅舅下山，到時妳再說要一起參加，順便下山學習織物染料的作法。」「哇，太好了!」樓碧兒開心的抱著伊婉。
「樓碧兒，那男生是誰?我聽姆姆說鄰近部落很多男生都跑來提親過了，舅舅問妳，妳都生氣拒絕!一定是有心儀的對象吧?」「嗯..姐..是古巴楊頭目之子莫那!」樓碧兒小聲地說。「喔..就是妳救過的笨小子啊!難怪了，該不會傻到現在還不敢來提親吧?」伊婉又開始忍不住要逗弄她這傻小妹。「姐…妳!他才不是笨小子!他已經是人人尊敬的狩獵勇士了。」樓碧兒氣急著說。伊婉一陣大笑：「看妳看妳，為了他跟姊姊發脾氣，人家都還沒來提親，妳的心倒是已住在古白楊了..哈哈哈!」月光柔和，映著兩個美麗的倩影，在星光下互訴愛戀對象的一切及對未來生命的盼望。
與此同時，在巴托諾夫社的另一角落，氣氛卻不那麼輕鬆。巴古爾拉著耶建共飲：「阿奈[1]，來..好久不見，我們再喝一杯!」飲畢，耶建感慨的說：「兄弟，你在這倒清靜，我們在山下甚麼都能遇到。才走了綁辮子[2]的，現在又來了黃帽子，聽說黃帽子[3]很厲害，把綁辮子的打跑了。」拉拜．拉航接著說[4]：「我先生阿吉勇[5]說，這黃帽子是崇拜太陽的，他們的子彈跟人口比立霧溪的石頭還多，連我先生都會對他們害怕，而且他們對山裡的樟樹和礦石非常有興趣，一定會想盡辦法進來，要小心應付。」巴古爾聽後頗不以為然接著說：「以前有黃頭髮[6]的要沿著立霧溪進來採金石，祖先用金石換他們的槍，再用換來的槍打他們，不也把他們打跑了嗎?這是太魯閣人的祖居地，有祖靈橋和我們守護著，不會被外人佔據的!」耶律又說：「阿奈，這次上來，一方面是吉娃想回來看看，再來是明年伊婉的婚禮，希望阿奈一定要來參加。再者我大姊拉拜嫁的阿吉勇在得萬[7]也是有名望的英雄。我哥哥比紹則娶了外太魯閣總頭目哈鹿閣．納威之女。老哈鹿閣頭目要我來傳話，知道你和古白楊大社的頭目雅部交情好，如果未來真的跟黃帽子交戰，我們內外必須要一起守得住祖居地，這也是老哈鹿閣頭目的盼望。」頓時氣氛凝結，眾人沉默…「過幾日雅部會過來談狩獵祭共獵的細節，也許你們可以延後下山!現在，盡情喝吧!」巴古爾舉杯打破了沉默。
幾日後，雅部一行人依約前來，除了和巴古爾談妥共獵的路線及細節，也透過耶建和拉拜了解山下的局勢，莫那、吉揚[8]、烏明、魯欣也在一旁聆聽。當一切談妥，雅部拉著巴古爾共飲，緊接著說：「兄弟，該談孩子的事吧!」巴古爾笑著說：「兄弟，我不想拒絕你，但是我們家樓碧兒已經拒絕很多人，我也不想逼她。」雅部微慍：「我們家的莫那已不是當初會跌入溪裡的小鬼，是有祖靈印記的狩獵勇士，哪裡會配不上你家女兒?」「要不然，問問她吧!」巴古爾說畢，便請烏明去請。
沒多久，優利、伊婉、樓碧兒依序進屋，三名妙齡少女原本在討論織藝，收到通知後便一起過來。伊婉打趣看著樓碧兒飛紅的臉，又看著坐在雅部身後一個俊美的男生低著頭冒著汗，猜想這就是莫那。當巴古爾問了樓碧兒意願，樓碧兒點了頭便飛奔離去，留下眾人歡呼。雙方家長議定了聘禮、嫁妝及莫那必須留在巴社工作一年後始得迎娶樓碧兒回古白楊等等決定，莫那這才在眾人面前將已磨作的勇士刀致贈給烏明及魯欣兩兄弟[9]。「以後不能叫你兄弟了，要叫親家啦!」雅部開心和巴古爾共飲。而烏明的眼光卻不自覺飄到優利身上…，另一場戀曲又默默展開。
[1] 具姻親關係男子間的互稱。
[2] 指清軍。
[3] 指日本人。
[4] 外太魯閣古魯社頭目比紹．拉航之姐，耶律．拉航之姐，嫁予宜蘭移居新城的漢人阿吉勇(李
阿隆)。
[5] 即李阿隆，由宜蘭遷入，在清日為通事，其性海派，頗受原住民信任。
[6] 指荷蘭人(東印度公司)。
[7] 指閩南人”
[8] 莫那之弟。
[9] 贈刀行為意即建立親屬關係，新郎需贈刀予每位新娘的兄弟。
追日
樓碧兒輾轉難眠，一年飛快而過，她獲准提前一個月先去和伊婉作伴，也學習蒐集新的染劑顏料。因為部落適逢狩獵祭，烏明和莫那會先送她下山再返回，待祭事過後再由巴古爾夫婦參加伊婉婚禮後將她接回。緊接著就是籌設她和莫那的婚禮，必須要在隔年農忙的播種祭前完成。
樓碧兒興奮極了，她從未下過山，未看過伊婉所說的大海和從海平面昇起的太陽。朦朧中，她夢見一個老婆婆哀傷地望著她唱歌[1]，在歌聲下她沉沉睡去。天微亮啟程，她想起夢兆，但追日的好奇讓她漠視了祖靈的警告。
樓碧兒邊走邊記著所行之路，到了瓦黑爾溪神木邊，三人在河谷的巨石上休息，遠方天空劃起一道祖靈橋。莫那先細心的用竹杯取水遞給樓碧兒，一路呵護著她。然後眺望著祖靈橋對著樓碧兒說：「這是我們獵場的終點，再往下就不是Kbayang的獵場了。」接著他們沿著陡峭的山路續行數日，來到了老哈露閣頭目的赫赫社[2]，樓碧兒第一次看到一望無際的藍色大海。一行人繼續往山下行，經過了彼士岸[3]，沒多久便到達古魯社。莫那拜訪了比紹頭目，便和烏明踏上返程。他心中縱有不捨、憂慮，看著樓碧兒甜美的笑容也只能壓在心底。
樓碧兒在古魯社數日，她發現山下有不同的族群，說著不同的語言、穿著不同的服飾。曾經也遇過黃帽子對姊妹倆人戲謔，說著她聽不懂的語言，伊婉立刻帶著她跑離。某日，兩人去新城[4]拜訪拉拜，因為少有親人來拜訪[5]，拉拜熱情的招待姊妹倆，姑姪聊得開心，不知不覺天已黑，便讓她們在社裡睡下。半夜，伊婉叫醒了她，樓碧兒不解的揉著惺忪的雙眼。伊婉：「走，帶妳去看日出!」。姊妹倆小心翼翼地在黑暗中穿越了樹林，不一會便聽海浪規律的拍打聲，伊婉帶著她繼續前行，面對大海席地而坐。樓碧兒望著滿天的星星和隱隱的海岸線說著：「這海灣就像月牙兒一樣!」伊婉:「嗯，我們就在這等太陽從海的那一邊醒來吧!」等著，等著，兩人依偎著睡著了。「樓碧兒，起來!」羅碧兒睜開了雙眼，海天被炫得粉紅，遠方微微升起的太陽光線劃過海面筆直的到達她們面前。「好美」樓碧兒驚嘆的說著。
突然，五個黃帽子圍在他們身後，兩人嚇得趕緊逃跑，樓碧兒的長髮卻被其中一名黃帽子給拉住，髮帶及如瀑的長髮散落，另一名黃帽子則近身撫摸她。伊婉見狀回頭踢了摸樓碧兒的黃帽子，吼著：「不要碰她!」另三名黃帽子見狀將伊婉給架住，伊婉死命掙扎著，被打的黃帽子粗暴地拉下伊婉的肚兜，扯下裙子的束帶及織著祖靈之眼白裙，扔向大海，任衣物隨著海潮流去，伊婉才開始哭泣。黃帽子接著開始邊笑邊將拳頭揮向伊婉的臉、腹，直到她滿臉是血，奄奄一息，便將她壓倒在地，奪取了伊婉該是新婚之夜給新郎的貞操。
當黃帽子對伊婉施虐完又轉向樓碧兒，她只能呆呆地望著昇起海平面一半的太陽，她試圖掙扎，換來是一記一記的拳頭，一個男人抽離了她的身體，換另一個，又換一個。直到她看著燦爛的太陽從黃帽子背後完全昇起，不再覺得太陽很美，也不在乎臉上是血是淚，她思緒落在瓦黑爾溪和莫那一起眺望高掛在魯翁山腰的祖靈橋，一記重拳頭又落在她頭上，瞬間一切變黑。
[1] 夢見烏鴉、家屋倒榻、樹木倒榻、老人唱歌皆屬夜夢之凶兆。
[2] 今太管處上方大禮部落。
[3] 太魯閣谷口平台，為當時的物資交換中心。
[4] 新城是漢人庄，日本在此地設監視哨。
[5] 早期太魯閣族嚴禁族外婚，族外婚者多遭排擠。
關於作者：
Robiaq Umau(田雅頻)
來自布拉旦、新白楊部落。92年原特四等一般民政錄取，97年原特三等原行榜首。專長為語言政策推動，為原民會推動沉浸式族語教學幼兒園、族語線上詞典、族語E樂計畫起草承辦。111年政大民族系碩士畢業，論文為”從沉浸式族語教學幼兒園到族語復振”。另以記錄箭筍小農之”誰來採我父親的箭筍園”及以女性觀點描述部落演變軌跡之“河流悠悠”分別為第10、11屆原住民文學獎報導文學類首獎及小說類第二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