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來者-太魯閣紀事 (上)

外來者-太魯閣紀事 (上)

順應主流社會這麼久,似乎忘了我曾經也是山上的孩子,依稀記得尚未踏入主流教育前(幼稚園),我一直都在陶賽[1]成長,但那時候的陶賽並非想像中的原民部落,而是充滿著1949年避難來台後,修築中橫的退伍老兵,因此,常在部落內聽到操著各種不同的口音的老芋仔, 以及充滿中華民國意象的場景,每戶懸掛青天白日的國旗、七點鐘的升旗典禮、反攻大陸的口號以及我學會的第一首兒歌「123到台灣,台灣有個阿里山,阿里山上有神木,明年我們回大陸。」等等,這段發生在這塊土地上的歷史,似乎也逐漸淹沒在時代的洪流之下。

我的祖父出生於Duyung[2]部落,就是現在太魯閣國家公園綠水上面的部落,後來因為日本人為了方便管理Truku,強迫他們搬遷到 Pajiq[3],後來又搬到Bsuring[4], 而我的外公來自四川省梓潼縣,1949年因為「信奉」著國民黨的三民主義理想,拋家棄子.與蔣介石一起來到台灣,心心念念的期盼有一天能回到老家,但還盼不到大陸探親就已經魂歸西天了。我的父親是一個在強勢父權教育底下成長的男人,也造成他不善表達的個性。

某日,父親還是如常著開著蹦蹦作響的搬運車,載著陶賽榮民的農作物到山下的果菜市場,每當他準備啟程前,陶賽的榮民都會圍著父親遞上包著錢的紙條,交代父親下山順道買東西回來,我最喜歡跟著父親下山,因為可以買的到很多山上沒有的玩具與糖果,就這樣的父親肩負著陶賽榮民蔬果買賣與生活物資補給的使命,浩浩蕩蕩的開著搬運車下山了。這段貫穿於太魯閣峽谷的產業道路,據說是太魯閣戰爭期闇,日本人為了掃蕩陶賽與蘇窪撒爾[5]部落所開闢道路,目的是為了可以運送砲台到裡面,這條路的特色就是大部分的路寬僅僅1米7左右,一側是巖然堅硬的山壁,另一側是深不見底的萬丈深淵。換言之,只要稍微一點閃失就會摔下去,有時路上會遇到落單的山豬或山羌,他們在走投無路的情況下總會往懸崖跳下去,我總問父親牠們跳下去會死掉嗎?父親總是笑著說:「他寧願自殺也不願意給我們吃」。我也跟著笑了。

將近四個多小時的折騰,終於抵逹準備開始叫賣的果菜市場,叫賣員操著閩南語宛若念經般的速度,一下子就把整籃整籃菜賣出去了,好奇寶寶的我,詢問著父親說:「他到底是在唱歌還是講話?為什麼這麼快?」父親也笑著說:「因為太多菜了,一定要這種速度,不然會賣不完。」 父親拿著拍賣登記的票離開果菜市場,拿出榮民阿伯給的紙條沿路採買著他們的生活物資,一直到傍晚才抵達梅園,梅園的出入口早就集滿等著父親歸來的榮民,有的操著四川口音的北京話笑著罵道:「你是要我老人家等多久啊」,隨即就拿著父親早就在山下裝滿的桶裝米酒大口喝了好幾口,沒多久這位榮民阿伯就開始吟唱他故鄉的山歌,說起當時故鄉事與打「共匪」的故事,眼眶總是泛著淚光,我還是輕聲的問父親:「他怎麼了」,父親笑著說:「想家」。

又是箭筍盛產的日子,母親開始在家前面竹林收採箭筍,其實我很害怕跟著母親去竹林裡採箭筍,我永遠忘不了,去年在竹林裡搖著竹子玩耍時,有一隻青竹絲從樹上摔下來正好跌在我的頭上,我當時嚇的連滾帶爬跑到母親的身邊,看著我落魄樣子母親笑著說:「你再貪玩啊」,有了上次的經驗,每次跟著母親到竹林採箭筍,我都會緊緊的跟著母親,害怕那裏又冒出了一條蛇。

三天後,母親準備將採收好的箭筍用輪胎皮綁在金旺90的後座上,我也滿心期待的與母親一同下山(其實只是期待能買到糖果),父親的搬運車像是前導車般的開在我們前面,母親緩緩的駛在蜿蜒的山路上,我坐在金旺90的前座唱著第一首學會的兒歌:「123到台灣,台灣有個阿里山,阿里山上有神木,明年我們回大陸。」過了一會兒,途經Tpdu時突然前方出現警察攔檢,警察的攔檢站幾乎把整條Tpdu[6]的道路堵住了,我看到警察査檢每一台車上的東西,當然父親的搬運車也不例外。「麻煩你將帆布打開」警察說道,看著父親念念有詞的把藍白相間的帆布打開,警察端詳了一陣子拿了兩顆高麗菜說道:「沒事,你可以走了」。接著輪到我跟母親的金旺90。「你後面載著的是什麼」?「箭筍啊」母親回應,警察:「請問這箭筍是你們種的嗎?」母親:「箭筍長在我家前面的竹林的,每年這個時候我都會帶一些下山賣,剩下的就分給親友。」 「你這樣子是竊盜的行為你知道嗎?」警察說道。母親連忙的解釋:「我從小就在這裡長大,每一年都這樣做,為何是竊盜行為?」警察顧不得母親的解釋,直接把車上的箭筍搬下來,此時,前方的父親連忙跳下車來,詢問警察到底是什麼狀況,警察:「她已經違反國家公園法,我們依法將她帶回去偵訊」,警察命令母親上警車,此時我不解眼前是什麼狀況,只能死命的用力推擠警察,喊著「不要把我媽媽帶走!」這年紀的我力量哪有警察大,不一會媽媽就被警察帶上警車開往天祥派出所。

 

天祥派出所距離攔檢站不過500公尺,我死命的追逐遠去的警車,父親也跟了上去。早期的社會,只要到警察局大家都會害怕,我感受的到父母的眼神是多麼的恐懼不安,尤其是當警察將手銬銬上母親的時候,我死命的黏在母親的旁邊,害怕一轉眼母親就不見了。裡面有位也是Truku的警察,似乎是為了安撫我們一家人的心情便說:「你們不用擔心啦,這只是小事情,明天送去法院之後就可以回來了,先生你可以先把你的兒子帶回去,還有你的高麗菜不是要趕去果菜市場拍賣嗎?」「好吧,那明天什麼時候到法院等她?」父親說道。警察:「大概中午的時候。」此時,父親走到銬著手銬的母親身邊輕聲的跟我說:「跟爸爸回去,明天我們再來接媽媽。」但是我打死也不妥協,我深怕媽媽這麼一離開就不會再回來了,父親實在拽不過我,直接強硬的將我扯離母親的身邊,我的哭喊聲似乎劃破Tptu寧靜的峽谷,整個山谷不斷圍繞著「我要媽媽」的回音。坐在搬運車上,我的哭聲從撕裂的哀號變成隱隱的啜泣,餘光發現父親的臉頰也佈滿著眼淚。

 

隔天9點鐘,父親帶著我開車搬運車前往花蓮地方法院,父親詢問了一下法院的警察母親的下落,警察:「待會就開庭了,你們要等一段時間喔。」我跟父親就席地而坐的等待著母親的消息,眼前不斷閃過即將送審的犯人與嚴肅的警察,年幼無知的我,實在不清楚母親到底犯了什麼錯,需要被警察上手銬抓到法院審判,不知不覺我看到遠方熟悉的身影,母親在兩名警察的「護送」下抵達地方法院,早就按耐不住的我,正準備撲向母親的同時,父親用力的抓住我說:「不要吵,等等媽媽就出來了」。望著母親沒落的眼神,眼淚又再眼眶裡打轉了。過了沒多久,突然聽到有人喊母親的家屬在哪,父親隨即趕了過去,警察說道:「因為你們犯的是竊盜罪,但法官

念在你們是初犯,只要繳1 萬元的罰金,就可以回家了,就麻煩你們回去帶錢過來」。記得當時父親一次載送果菜的薪資是350元,而且不是每天都有,父親只好跑去找朋友借錢,這麼緊急的情況下,父親找上了新城有名的高利貸老林,他的利息是 4 分利,也就是借1000要還1400,借10000就要還14000,當時父親管不了那麼多就跑去借錢。抵達後,老林說道:「看在我與你父親是老朋友,不跟你拿抵押品,不過兩個禮拜內要還,不然利息堆加上去會越來越多喔」。父親連忙道謝,便拿著10000元趕去法院接母親回來。

 

當母親抱著我坐上搬運車之後,父親跟母親什麼話也不說,我突然感覺世界都寧靜了,靜到聽得到母親心跳聲。「錢哪裡來的」母親問道,父親:「我去跟老林借的,兩個星期內要還他」。母親:「我們哪有錢還?」父親:「你不要擔心,我會想辦法」。(待續...)

 

[1] 陶賽,道澤群生活領域,今名為梅園。

 

[2] 今綠水上方部落

 

[3] 今秀林鄉水源村

 

[4] 今秀林鄉秀林村

 

[5] Swasal,今蓮花池。

 

[6] 今天祥

關於作者:Tama Rowbiq Yuri

Truku

祖籍Duyung社,生於集團迫遷後的Bsuring社,太魯閣族文史工作者,目前擔任秀林部落會議主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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