玫瑰石 -太魯閣紀事(下)

玫瑰石 -太魯閣紀事(下)

回程的路上,我開心的坐在媽媽的金旺90的前座,不自覺的唱著我第一首學會的兒歌:「123到台灣,臺灣有個阿里山,阿里山上有神木,明年我們回大陸」,彷彿忘了這兩天的事情,完全沒查覺母親變得非常沉默,我轉頭看著母親,他總泛著淚光看著父親的背影,而我還笑笑地問著母親說:「媽不要騎太快,風太大會一直流眼淚。」碰碰作響的搬運車走在我們前頭,穿梭在前往陶賽部落蜿蜒的山徑裡,經過天祥的路上,發現快到天祥的吊橋旁的對面,整片山上的樹都被砍光,看到一群人正在光禿禿的山上搭建房子,另一群人吃力著搬運著巨型的佛像,經過搖搖晃晃的吊橋,經過天祥時,公車站對面的樹也被幾個帶著鏈鋸的工人砍個精光光,似乎要興建什麼大型工程。

 

抵達桃賽之後,等壞的老榮民似乎知道這兩天我們發生的事,也沒像之前一樣埋怨父親的遲到,而是大家合作集資2000元交給父親,希望能度過這個難關。回到家中,母親對著父親說:「這2000塊連老林的利息都不夠付,接下來我們該怎麼辦?」,父親嘆著氣說:「唯一的辦法就是跟隔壁竹村部落的小友合作,一起將之前我發現的那顆玫瑰石搬下山賣,其實買主一直都有,只是那顆石頭真的太大顆了,而且現在有國家公園警察,搬下去的風險真的很大。」母親回應說:「早知道要還這麼多錢,當初就不用把我保出來,我關個幾個月就可以出來了,現在越欠越多只能這樣做了。」「別再說了,現在就是必須冒這個險。」爸爸說道。

 

隔壁竹村部落的小友,父親知道他常常偷運玫瑰石下山,而父親於去年颱風過境時,在陶賽溪的溪底發現了一顆將近300公斤的玫瑰石,父親與舅舅將這顆超大顆的玫瑰石,推至岸邊的角落藏好,就一直沒再動過那顆石頭了,於是父親連忙得找了舅舅與小友,說明了他這次遇到的困難,以及如何搬運下山的對策。當小友看見這顆大顆玫瑰石時說:「這顆石頭起碼可以賣10萬塊,但搬下去真的要很費力」父親說:「警察的檢查哨都是24小時不定期架設,而且下山警察都會刻意攔檢當地的居民,而且檢查的非常仔細,所以必須挑選清晨天還沒亮的時候下山,這時候攔檢的機率低,就算真的被攔下,警察會因為能見度不佳與精神不濟沒有發現。」「但石頭要藏在哪裡?」舅舅說道。「你下禮拜二高麗菜不是要收成嗎?我們就把石頭放在搬運車裡面,用高麗菜包在外面,就不會被發現了。」小友笑著說。

 

禮拜一天還沒亮時,父親三人一同前往桃賽溪的溪底,花了很大的力氣將石頭拖到車上蓋上帆布,並將搬運車開往高麗菜園裡,等著明天到來。禮拜二的清晨,父親三人依照平常採收高麗菜至果菜市場販賣的流程,將菜採收完畢之後,開往花蓮的果菜市場,當菜都裝上車之後,小友與舅舅先行騎著雄獅125,騎往山下等著接應父親,而母親與父親亦一同坐上搬運車,而我則是一如往常的像似十八相送的大哭大鬧的,被留在外婆的身邊等著父母親回來,父親說:「你再哭,我就不買你喜歡吃的乖乖跟玩具回來嘍。」

父親知道搬運車上載著玫瑰石,格外小心地緩緩通過梅園竹村的產業道路,而父親的神經越接近天祥派出所繃得越緊,很幸運的天祥派出所並沒有架設路檢,父親鬆了一口氣的開往山下,也看到天祥的平台上,充滿大型機具正準備開挖地基,母親此時問了父親說:「他們這樣砍樹挖山為何警察不抓他們?」父親回答說:「法律是他們訂的,他們怎麼可能抓自己人呢。」就這樣父親小心翼翼地開著超載的搬運車開往山下,路上母親對著父親說:「這石頭賣掉後剩下的錢,我們就讓孩子去念幼稚園,他都五歲了還沒念書」。父親點著頭露出他久未出現的笑容。正當一切順利的時候,經過溪畔水庫時異常的出現了路檢,父親輕聲的跟母親說:「這只是機動型的路檢,他們不過是想拿幾顆高麗菜回家吃而已」,很快的父親停靠在臨檢站,共有兩位員警,其中一名年輕人是Teywan[1]警察,另一名頭禿禿的是Truku的警察,這個頭禿禿的警察非常有名,他憑藉著了解原住民的生活習性,屢屢偵破原住民「非法」攜帶木頭、石頭與狩獵等案件,他是太魯閣地區專抓自己人的警察羅小坪。警察說道:「這是例行性檢查,我們要看看你車上有沒有攜帶非法的東西,麻煩你把帆布打開。」,父親知道他們其實中意的是車上的高麗菜,警察仔細端詳了車上的高麗菜,挑選了幾顆賣像好的高麗菜時,突然上層的高麗菜因為趕時間在堆疊上車時沒有堆好,整排高麗菜滑落到路邊,警察正連忙協助撿拾高麗菜時,玫瑰石剛好露出了一角,父親連忙用旁邊高麗菜將露出的部分試圖掩蓋,此狀正好被禿頭警察覺,他大聲喝斥的父親:「把你的手拿開」,父親緊張的說:「裡面沒什麼」,這位禿頭的警員,呼喚著仍在協助撿拾散落在地上的高麗菜,爬上車看看蓋在菜堆裡面的是什麼東西,並命令著父親不要動,此時,長期被壓抑的父親按奈不住情緒,一手將禿頭警察腰際的槍搶了過來,指著禿頭警察罵道:「你們到底是要逼我到什麼地步,我從小在這裡長大,我生活的一切都靠著這座山,你們來了以後,我什麼都不能做,只能做臨時工,我的小孩五歲了都還沒念幼稚園,你們到底還要我多慘。」母親大聲地叫道:「不要做傻事阿!」父親大聲地回說:「你不要管。」此時,原本在搬運車上搜索的警察用力地從旁邊抓住父親的手,而此時板機也在拉扯中擊發,子彈像是長了眼的直接命中禿頭警察的胸前,禿頭警察應聲倒地,大家都嚇傻了,而Teywan警察仍不放棄爭搶父親手上的槍枝,但父親自幼在山林長大,Teywan警察不一會就被父親壓制在地上,父親拿著槍對著他喊道:「你不要動,再動我就開槍了」,這時父親淚流滿面的對著母親說:「這一切都是他們逼我的!對不起,我這個父親沒有用,沒有辦法給你們母子好的生活,也沒有辦法永遠在你們身邊陪伴著你們,我走了以後,找個有錢的男人改嫁吧,讓孩子有書可以念,我對不起你們,我要先走了。」說完後,父親慢慢地走向路旁的斷崖邊,回頭望了早已淚崩的母親笑一笑,便舉起手上的槍,對準自己的腦袋扣下板機,砰的一聲,父親直往積滿水的水庫倒去,這時周遭像是靜止了一樣,什麼聲音都沒有,只聽得見父親掉入水中的聲音。

 

母親望著溪邊一動也不動,沒多久大批的警察與醫護人員趕來,警察將他帶進警車,母親仍望著水庫的方向什麼都沒說,一直到接近閣口時,突然附近的礦場炸山的轟天的巨響,似乎讓他回過神來,瘋癲的大笑了幾聲後說道:「祖靈阿,這一切也太不公平了吧。」

20年後‧‧‧

 

每年父親的生日,我都會獨自一人回到陶賽部落的老家,這裡的老榮民早已隨著歲月凋零,他們的後代也因道路時常坍方,全部搬下山居住,土地也幾乎都被國家公園收購。每次回來時我都會像小時候一樣,坐在部落制高點的大石頭上,望著來時的山徑,希望還能看見父親開著搬運車,帶著我最喜歡玩具與糖果回來。

 

太魯閣紀事 Tunux Wasi 2018

 

[1] Teywan,台灣人,即閩南人。

關於作者:Tama Rowbiq Yuri

Truku

祖籍Duyung社,生於集團迫遷後的Bsuring社,太魯閣族文史工作者,目前擔任秀林部落會議主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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